檢察機關全面推開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旨在督促企業作出合規承諾、進行合規整改，目的在于努力讓企業“活下來”“留得住”“經營得好”，這與公司法促進公司生存維持與可持續發展的目標是一致的。

合規整改驗收的標準并不是單一的，但核心是要達標，即達到法定的標準、約定的標準、承諾的標準，重點是法律標準和本行業最佳倫理標準。合規整改驗收應堅持實質穿透且全面系統的判斷原則，在容易出現高風險的隱患環節上一定要精準靶向判斷。

“國家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保障一切市場主體的平等法律地位和發展權利。”我國民法典第206條第3款確認了市場主體發展權。2021年12月24日，經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二次會議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正式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意味著我國公司制度將迎來又一次大的改革。在此背景下，企業合規管理也將進入一個全新時代。那么，隨著檢察機關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全面推開和公司法的未來修訂，企業應如何加強自身合規管理，相關立法如何體現促進公司可持續發展的良法善治理念？為此，就保障企業生存權、發展權與加強企業合規建設特別是刑事合規等相關問題本報記者對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劉俊海進行了專訪。

企業合規價值功能：基于保障公司生存權和發展權的需要

記者：從公司治理的角度觀察，如何全面理解企業合規，企業合規制度產生的主要原因有哪些？

劉俊海：企業合規是一種以合規風險防控為導向的公司治理體系。簡要來說，就是企業作為法律擬制的商法人和商主體應當遵守法律法規、遵守倫理規范的要求。合規對于提升企業核心競爭力，加速商事流轉，維護交易安全，防范金融風險，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實現“六穩”“六保”具有重大現實意義。第一，合規是企業可持續發展的需要。當前，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企業既迎來發展機遇，也面臨風險和挑戰，自然風險、市場風險、法律風險等各種風險不斷疊加，一些企業陸續進入高風險時期。合規成為企業遵循新的競爭規則，打造核心競爭力的必由之路。第二，合規是維護市場交易安全的需要。如果交易安全無法保證，那么，資源將無法合理流動，也談不上優化配置，市場經濟就會面臨巨大危險。因此，企業應堅守合規底線，維護交易安全。第三，合規是降低政府監管成本、提高監管質效的需要。當前，適應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完善要求，實現無形的市場之手和有形的政府監管之手之間的有機銜接、無縫對接，首先要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作用。但市場可能失靈，政府監管應及時跟上。相較于傳統的監管方式，企業合規機制的建立，將行政監管部門的“外部監管”轉變為企業自我監管，大大降低了政府監管成本。第四，合規是優化法治化營商環境的需要。打造穩定、透明、公平和可預期的法治化營商環境，重點在于企業合規經營，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確保公平公開透明的經營秩序。

檢察機關全面推開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就是緊密結合檢察辦案的創新探索，能夠發揮“幫一把，送一程”的作用，對于推動優化法治化營商環境，促進提升企業核心競爭力，具有重要作用和時代意義。

記者：對于企業、政府監管部門以及檢察機關而言，合規具有哪些內在和外在的價值？在維護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方面，企業合規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

劉俊海：企業合規管理是基礎性工程，是市場經濟、法治社會的壓艙石，在促進企業可持續發展和維護公共利益方面意義重大。

對企業而言，合規是保障企業基業長青的重要基石。企業只有合規合法經營、增強競爭優勢、樹立良好形象和品牌，才能防范各種法律風險，避免因違法違規受到法律制裁和監管處罰，避免遭受重大財產損失和聲譽損失。

對政府監管部門而言，合規是鑄造監管公信的有效途徑。合規監管就是監管部門聚焦資源，進一步推動法治監管、厚德監管、民本監管、透明監管、勤勉監管、精準監管。相較于企業因違規違法而受到行政處罰甚至刑事制裁等事后懲罰，政府監管部門通過評估檢查、限期整改等措施介入企業合規管理工作，由被動的監管執法轉變為事前事中的積極預防，使市場監管形成更加完整的鏈條。同時，政府監管部門通過規范、激勵或者倒逼企業完善合規管理體系，與我國系統推進“放管服”改革步調一致，也契合加強事前、事中、事后全鏈條監管的理念。

對檢察機關而言，促進企業合規是適應我國刑事犯罪結構變化，落實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綜合運用經濟、行政、刑事等手段，營造安商惠企法治化營商環境的法治責任。關口前移，依法能動履職，推動末端處理與前端治理于一體，促進涉案企業守法經營、預防再犯，同時警示其他企業，促進訴源治理。所謂上醫治未病，這都是治本之策。

企業合規建設關鍵：強化經驗積累、規則建設，促進法律完善

記者：結合公司法即將修訂的新形勢，企業應如何加強合規管理？公司法應從哪些方面予以修訂，以保障公司的生存權和發展權？

劉俊海：檢察機關全面推開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旨在督促企業作出合規承諾、進行合規整改，目的在于努力讓企業“活下來”“留得住”“經營得好”，這與公司法促進公司生存維持與可持續發展的目標是一致的。

法人終非有血有肉的自然人，其背后站立著股東、實控人與董事等自然人。法人過錯與其說是其自身過錯，不如說是其背后法定代表人、控制股東和實控人等關鍵少數行為人的過錯。因此，為嚴格區分法人（單位）犯罪與個人犯罪，建議將公司全面精準實質合規的要求寫入公司法，要求公司加強合規體系建設，使之成為公司治理的核心內容、標配動作。

實踐中，無論是民事領域、刑事領域，還是行政領域，對于建立了全面有效合規體系的企業，對其法律責任的認定均要體現精準性和謙抑性，激勵企業積極自我監管，以實現有效預防企業違法犯罪、維護社會穩定的良好效果。當然，對于部分實施了違法犯罪活動，既不認罪悔罪、配合調查，也不采取補救挽損措施，更不進行合規整改，存在再犯可能性的企業，應采取較為嚴厲的處罰或追訴措施，確保嚴管與厚愛兼而有之，不能讓厚愛離開嚴管變成溺愛。

記者：企業合規旨在推動企業治理結構的變革，建立從商業倫理到民事、行政、刑事規范的全面合規。當前，如何打破部門法之間的壁壘，整合法律資源，實現國家和企業的共治目標，形成企業合規制度的整體架構？

劉俊海：對于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研究，既要重視現行法律框架下的經驗積累和規則建設，也要重點關注促進法律修改和完善。公司法、證券法、行政法、刑法和稅法等法律也應致力于保護公司生存權和發展權，體現促進公司可持續發展的良法善治理念。

首要的是建設八大層次的大合規體系，形成企業合規整體架構。所謂八大層次，一是加強道德教化，弘揚自由平等公正法治誠信友善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激勵企業尊重道德義務，并承擔必要的社會責任。二是以良法善治，尤其是公司法、行政法、刑法無縫對接、有機銜接、同頻共振，為企業依法合規提供法治保障。三是激勵公司理性自治，無須揚鞭自奮蹄。四是督促行業協會嚴格自律，自我教育、自我管理，清除潛規則、霸王條款，營造風清氣正的營商環境。五是及時有效適度的行政監管。六是司法救濟，包括檢察機關及審判機關的救濟。七是加強媒體監督，促進企業維護良好形象。八是獨立第三方評價體系協助企業開展合規建設，促進企業合規經營。

另外，從部門法角度來看，強化公法和私法、實體法和程序法等不同部門法之間的對接，制定企業合規的民事、行政、刑事相關工作標準，注重合規程序啟動的銜接、合規考察銜接、處理結果銜接。例如，以檢察機關法律監督職能為紐帶，強化行刑雙向銜接，既包括對涉嫌犯罪案件由檢察機關通過監督督促行政機關及時向公安機關移送，也包括對已經進入刑事司法環節的擬不起訴案件，需要給予行政處罰的，檢察機關在作出不起訴決定的同時向有關主管機關移送案件。

記者：具體而言，最高檢等九部門聯合發布《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可謂各方主體協同參與企業合規治理的初步制度化體現。隨著檢察機關不斷推進企業合規監督考察制度改革，涉案企業的合規整改和驗收應具備什么標準？

劉俊海：穩定的合規改革效果需要健全的監督體系，要進行客觀、公正、有效的監督評估。而企業合規建設涉及行業監管、執法、司法等多方面、多領域，確保合規承諾落實落地的確是個難題。個人認為，合規整改驗收的標準并不是單一的，但核心是要達標，即達到法定的標準、約定的標準、承諾的標準，重點是法律標準和本行業最佳倫理標準。合規整改驗收應堅持實質穿透且全面系統的判斷原則，在容易出現高風險的隱患環節上一定要精準靶向判斷。

企業合規未來發展：多部門聯動協作助力大合規體系建設

記者：檢察機關以解決問題為導向推動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從理論角度觀察，其價值功能和社會意義表現在哪些方面？怎樣促進形成社會共識，進而轉化為相應的法律制度安排？

劉俊海：企業合規，不僅僅指刑事合規，也不是檢察機關一家的職責所在，企業管理相關組織如國資委、工商聯、企業行業協會等都肩負參與推動企業合規的使命，應樹立全方位大系統的合規理念。我也關注到，隨著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逐步完善，各方面專業力量和監督力量正在凝聚共識，積極參與到企業合規工作中。

合規更要強調治本之策，著力標本兼治、源頭治理、關口前移。國家和全社會都要與公司為善，鼓勵公司成立與生存，促成公司在法治、誠信、理性的軌道上持續繁榮和健康發展。無論經濟潮起潮落，公司法都應恪守促進公司生存發展的賦能理念和服務定力。涉及公司的組織形式設計、登記制度變革、治理現代化、爭訟裁判、監管策略選擇、行政處罰工具箱的設計、刑事司法政策的創新、稅收征管乃至宏觀調控政策的籌劃等都要盡量促進公司可持續發展，增強公司核心競爭力。而衡量監管部門的監管成績如何，不是看處罰了多少企業，開的罰單金額多高，而要看避免了多少企業違法犯罪，挽救了多少違法犯罪企業。

記者：未來，應如何推進企業合規改革，推動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及相關司法制度，以更好地保護企業的生存權、發展權？

劉俊海：企業合規制度是一項關乎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保障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有力舉措。未來應著力于打造24小時全天候、360度全方位、跨市場、跨地域、跨部門、跨產業、跨所有制的信息共享、快捷高效、無縫對接、有機銜接、同頻共振、風清氣正的中國特色的公司合規治理體系。

公司的控制股東即實際控制人、董事監事高管和從業人員要樹立“一心、二維、三品、四商、五嚴、六實”的合規理念：“一心”，即對社會感恩之心；“二維”，即右腦追求利潤合理化，左腦追求社會責任擔當的思維；“三品”，即產品、企品、人品合一；“四商”，即不斷創新的智商、受人尊重的情商、信仰法律的法商、踐行同行業最佳商業倫理的德商；“五嚴”，即嚴格的產品服務標準、營銷體系、售后體系、內控體系和問責體系；“六實”，即夯實消費者知情權、選擇權、公民交易權、安全保障權、索賠權和治理參與權。

從實踐來看，公司違法違約失信侵權乃至市場失靈均源于公司治理失靈，市場監管的核心也是公司治理監管。因此，要發揮行政指導的作用，通過將行政指導融入涉企行政執法，引導企業排查風險，指導企業合規經營。檢察機關則應通過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加強對企業的指導，督促企業制定合規計劃、嚴格評估整改成效、依法處理轉化程序、完善司法與行政及經濟領域管理對接，促進企業增強合規意識，加快建立健全現代企業制度，推進企業高質量發展。

同時，還要激活媒體和獨立第三方的協同共治作用。讓企業遠離欺詐的風險、遠離違法犯罪的風險、遠離違約侵權的風險，進而提高交易安全度，加速商事流轉，鼓勵投資興業，維護交易安全，防范金融風險，增強企業核心競爭力，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促進全國統一大市場體系的形成。（檢察日報 王淵）